編按:布農族的傳統農耕作物與耕作知識,以及人與土地、人與食物之間的倫理關係,至今依然保存在鑲崁於水田田埂、住家周邊、次生林及河岸邊緣等零隙地,以婦女為主,所闢建出來的家庭菜園中,呈現出自然系統和人類文化相互作用下,豐富的「生物-文化多樣性」。為此開展了「布農里山農耕接傳人培訓」,由地方耆老、生態及民族植物專家擔任講師,培訓在地青壯世代擔任訪調人員,使「文化與傳統知識的傳承」,能在部落發生。
卓清村布農里山智慧接傳人培訓每個月都有實體課程,培訓在地六位青壯世代婦女,向年長迪娜(布農族語:母親)學習菜園知識。本次活動,大家一起來到迪娜們的菜園,透過林志忠老師示範和學員分組練習,學習如何藉由訪談,挖掘迪娜的知識與記憶,喚醒年輕世代身體裡的布農農耕智慧。
農田地景環境──迪娜Muua的山腰菜園
六月底的太陽很曬,所有人瞇著眼躲在樹蔭下,一隻黃口攀蜥經過迪娜 Muua(胡玉英)在半山腰的田,被聚集於樹邊的眼睛捕捉正著。坐在樹邊的迪娜們因此提起了布農小孩在石頭上曬太陽,曬著曬著就變成石龍子,鑽進石堆裡的傳說。
眼前的菜園就有一堆堆石頭,並不那麼齊整的一段段散落在帶坡度的田區。這是布農山腰菜園明顯的特色,整地出來的石塊並不丟棄而現地利用。豆藤攀附其上,像是動物們的公寓門簾。
顯而易見的,堆石皆垂直坡面,為什麼需要這樣堆疊?樹下的迪娜們揚起聲音回答老師的發問,石堆具有攔截雨水往兩邊引導的作用,「沒有石頭,土在雨水沖刷下會一直流啊。以前父母親跟我們講,你排石頭,你種的東西會長得漂亮,營養會擋在石前,不會流到下面。」迪娜 Tanabas(潘竹菊)隨後補充:「(石頭段的)上端種稷、小米等穀物,下面種樹豆。」樹豆是灌木植物,種植於石堆下方能扮演木樁功能,穩固石堆與土壤。
山腰菜園銜接森林生態與水田產業地景,透過低調簡單的石堆設計,就能讓環境保持可被循環利用的狀態,也能讓動物棲息。布農族的生態智慧,奠基於長期的觀察,讓環境順勢持續流轉,就是適切與自然協商的設計。
每一塊田區都像名片一樣,能看出種植者的特質。迪娜 Muua 笑說自己堆的石頭不像其他迪娜,為了動作快,也讓菜園有更多種植空間,所以疊出一堆堆石堆。地景當中隱藏的訊息永遠比雙眼看見的還要多。
接下來,便是學員們練習以問題挖掘菜園的時間了。
飲食文化──迪娜Tanabas的家庭菜園
走進迪娜 Tanabas 於路邊的家庭菜園,感覺自己一瞬間從山村踏入了叢林。多樣的植物環繞身周,陽光穿過高矮錯落的植株,在地上投出交錯的葉形。這些植物各有身世來歷和性格。木鱉果纏繞在圍籬上,刺蔥散發辛香…但此刻不能只是欣賞,青年一代接傳人 Tanifu(吳紹琪)與Mai-ia(林秀麗)跟著迪娜走進菜園,任務是認識這些植物的布農族語及日常運用、種植節候等飲食文化。
布農族家屋旁的家庭菜園和山腰菜園不太一樣,顯得更加精緻一些,以種植蔬菜、雜糧為主。Tanifu 與迪娜越走越深,植物名陸續揭曉:赤小豆、八月豆(懶人豆)、樹豆、山藥、小薑、千年芋、芋頭、甘蔗、蕗蕎、龍爪稷…但除了食用植物,也看的見白飯樹,這種生長在水邊的植物,連結老一輩迪娜在溪邊放牛的記憶。
紫柄千年芋在園中相當醒目,紫紅色柄可食,迪娜說:「但要脾氣好的才能煮,其他人煮會咬嘴巴」,而千年芋的根能夠拿來煮味噌湯。對植物各部位的利用也包含充當食器的葉子,布農族人會用月桃葉和香蕉葉包三角飯糰、稷磨粉後也能用南瓜葉包起來蒸,像蒸饅頭一樣。
園裡也有甘蔗,以往會用甘蔗熬煮黑糖。但在布農傳統祭儀中小米與甜食相剋,若摻甜食會使食慾大增,而吃光糧食。因此必須等到十月之後過了農忙期,小米皆已採收、儲存妥當,才能吃甘蔗、蜂蜜等甜食。
關於這個禁忌,同樣都是布農族人,住在台東延平鄉,致力推動布農食農教育的內本鹿人文工作室 Dahu 老師,則是推測,以前布農族人在山上,甜的東西的來源,主要就是蜂蜜和甘蔗。若是從科學的角度觀之,由於甘蔗與蜂蜜的糖分,都是要到秋冬之後,才會到達到最高,對布農族祖先來說,在那個必須順應自然的年代,提早採收蜂蜜或甘蔗,就會變成浪費了,可能因此誕生了這樣的飲食禁忌。
訪談過程中,迪娜 Tanabas 話總是講一半,需要大家努力問題接力,有農友開玩笑抱怨:「迪娜為什麼妳都不一次告訴我們?」。「這樣妳們才會再來繼續問啊。」可愛的迪娜如此回應。
地景土壤組成──迪娜Uli的旱田菜園
來到清水部落,迪娜 Uli(高秀琴)已在菜園等著我們。金門品種的高粱在路邊隨風搖晃。我們一時間有些難以想像,這些旱田,以往皆是水稻風景。清水一帶的水稻田過去引清水溪灌溉,但1960、70年代,因為上游林班砍伐林木、繼之開採蛇紋岩礦,改變了河川水文,下游河床堆積自上游崩落的砂石塵土,無法再提供部落居民水稻灌溉,遂逐漸轉為旱作種植,包含玉米、芋頭、生薑、蕗蕎、薏仁、地瓜、花生、小米等作物。
相較於泥沼一般黏軟的土適合種水稻,摻雜小石子、沙質的土壤則適合種花生、西瓜等需排水良好的作物。而我們腳下的土壤介於兩者之間。迪娜提到過往在山區耕作時,由於落葉腐植質多,形成黑土,種出來的生薑特別漂亮。現今遷至山下,則以挖坑堆草方式製造黑土。土壤就像是作物最原初接觸的調味料,影響其後的風味。「若種油芒,就要加入木頭燒出來的白灰才容易長的好。」而土壤中的小石頭看似不起眼,但因為比熱小,實則扮演調節作物周邊微氣候的作用。小米田往往藉由這些小石頭達到穩定溫度的效果。
青年接傳人 A-Li(林秀花)對於土壤性質差異相當有感:「我們家的田不挖溝排水,因為挖溝也沒有用,下過雨後土很黏,雨鞋進去會變高跟鞋哦。這種土種小米不行,但種菜很好。」
迪娜 Uli 也和青年一代分享過去如何執行燒墾。由於上午植株還帶有露水,通常選在下午進行。需先砍草拉設好防火線,以免火勢擴散,若觀察火勢不易控制,也會利用剛砍下的濕樹枝壓熄火苗控制火勢。燒完的田地能將雜草化為養分。假如連續雨日無法執行燒墾,便用木頭滾動壓平雜草,使用完的木頭堆置起來,豆藤自然爬上高處生長。
能從迪娜口中聽見執行燒墾的細節,是意外的收穫。
七月底,青年一代接傳人將分享半年來在長輩菜園裡的見習收穫,究竟小小一塊家庭菜園,會孕育出什麼樣的風味呢? 讓我們繼續看下去。
#特別感謝花蓮林管處的支持,讓布農里山智慧的美好,能接傳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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